培養「愚感」,愛上研究
張俊哲 (臺大昆蟲學系教授/本刊主編)
多年前當我初任助理教授時,我真的以此頭銜為榮,覺得在教授的頭銜前面加上助理兩個字,代表年輕有活動;儘管不少親友拿到我的名片時,誤以為我在學校當教授的研究助理,我仍不以為意。然而,時至今日仍然有些朋友不太相信我曾有過這樣的感覺,「近乎愚蠢的天真」是我常收到的反應。在兩年前我變成正教授之後,除了頭銜變短外,教學研究的生活型態幾乎一如往昔,倒是親友同仁們不吝的道賀使我愈生心虛,常在備課或和學生討論數據時,覺得自己不太配得「博士」或「教授」的頭銜,就連自己較熟悉的生殖細胞發育這個領域,好似只懂得那麼一點皮毛,哪能稱得上博學之士或專家學者。還好這個與日俱增的空虛感,在三月下旬我讀到一篇短文,接著看了一個 TED 演講後,終於得以釋懷,誠願在此和大家分享。
我相信不論是研究生或職業運動員,對「笨 (stupid)」或「愚蠢」這樣的評價應都敬而遠之。但有趣的是,耶魯大學的細胞生物學家馬汀·史瓦茲
(Martin A. Schwartz) 卻以「愚笨對科學研究的重要性 (The importance of stupidity in scientific
research)」為題,建議同學們及早面對與適應「覺得自己笨 (feeling stupid)」這樣的心理狀態,甚至愛上這種「愚拙的感覺 (以下簡稱為「愚感」)!或許您讀到這裡已滿腹狐疑,覺得史瓦茲之論點近乎矯情。但請務必耐住性子,繼續看他怎麼解釋,相信一定會被他真實的見證說服,甚或深受感動。
最讓人驚訝之處,在於他所舉的實例,竟也活生生地發生在沒有聯考制度的科學大國 ─ 美國。例如,和他同梯的一位博士班同學,儘管成績和資質均屬一流,但因受不了做實驗挫敗帶給她的「愚感」(她自稱 ”made her feel stupid”),放棄了已攻讀兩年的學位,轉作律師。史瓦茲全無著墨於科學家和律師這兩種職業孰優孰劣之比較,但令他感嘆的是:中學和大學的科學教育太容易讓理科成績表現優異的同學誤以為自己也合適從事科學研究,殊不知試卷上所要填寫的答案絕大多數為「已知」的事實,但論文所需的實驗乃在探究「未知」的現象及其原因。從習於翻課本、找參考書即可獲得解答,到做非常多次實驗還無法得到一絲可用的線索,如此重大落差,惟有親身體會過,方知道「挫折」二字是如此之沈重!想當年我天真地以為靠熟讀生化課本和講義考上生化科學所後,腦中記憶猶新的知識應可立即在實驗桌派上用場。想不到歷經八個月之久的辛苦摸索,才將酵素水解核酸的反應條件搞定。簡而言之,一個不到半天就讀得懂的反應機制,卻要花上將近二百四十天才做得出來。可見史瓦茲之論點絕非戲言!
無獨有偶,哥倫比亞大學生科系的司徒·法爾斯坦 (Stuart Firestein) 教授在以「追求無知 (The pursuit of ignorance)」為題的演講當中說道:從事科學研究好比「在一片漆黑的房間裡找黑貓,而且房間當中很可能連一隻貓也沒有」!他提及在教大學部細胞分子神經學這門課程時,許多同學誤以為要把長達 1414 頁,重達 7.6 磅,相當於兩個正常人類大腦重量的教科書讀完,才能開始進行大腦的研究。但諷刺的是,就算熟讀充滿「已知」事實的教科書,若不能發現什麼是有趣的「未知」問題,並願意進一步主動探索,也僅止於原地踏步,紙上談兵。說得更白些,我認為在書桌前把課本念完,卻仍無動力走進研究室做實驗,好比準備好手電筒卻不敢踏進漆黑的房間一步,因此連貓在不在房間都無法得知!
如果探究未知確為科學研究之本質,為何「愚感」或「無知」非但不是阻力,反而是助力?我發覺史瓦茲和法爾斯坦英雄所見略同 – 前者提出「富有成效的愚拙,乃出於自擇的無知 (Productive stupidity means being ignorant by
choice)」;後者則引用物理學家詹姆士·麥斯威爾 (James C. Maxwell, 1831-1879) 的名言:「完全自覺自醒的無知,是每一次科學真正進步的前奏 (Thoroughly conscious ignorance is the
prelude to every real advance in science)」,對「科學上的無知」重新定義。顯而易見,兩者論述之共通處在於:自覺對未知領域的無知,且勇往直前,將使人領悟探索的樂趣與意義。這和前蘋果電腦總裁史蒂芬·賈伯斯
(Steve Jobs,1955-2011) 所提到的「求知若飢,虛心若愚 (Stay Hungry, Stay Foolish)」,似乎有異曲同工之妙。
坦白說,雖然在科學的領域待超過二十年,我尚無法充分領略史瓦茲所提到的「愛上愚感」,並進一步「追求愚感」的境界。然而我的親身感受或稍可呼應其論點:在科學的領域中,我可輕易地承認對量子力學、高分子物理化學、天文學等學門的無知,而且幾乎沒有強烈動機想一探究竟;不過,當論及生殖細胞發育這個最熟悉的研究議題,我很清楚地知道雖自己所懂的極其有限,但想繼續探究這種會傳宗接代的細胞到底如何形成,以及它們的移動路徑,有著相當高的意願。簡單來說,雖然我對很多領域不僅沒有「愚感」,甚或「冷感」,但在研究生殖細胞發育這個自覺有趣的主題,「愚感」確實讓我產生更大的好奇感,也戰勝了實驗做不出來的恐懼感。
史瓦茲和法爾斯坦兩位學者都建議當前的科學教育應修正其考試方式,不再以測驗「懂得多少」為評量之主要標準,讓學生能有更多的機會明瞭「還有什麼不知道」,並進一步願意提出有趣且具挑戰性的假設。若真的喜歡這種「愚感」,而且不輕易打退堂鼓的同學,在科學之路繼續勇往直前的可能性,則能大為提昇。回顧過去,填鴨式的教育確實讓自己曾擁有不少「虛幻的知識飽足感」,但最後都以「消化不良」收場,而且在面對真正的實驗工作時,「恐懼感」油然而生。非常幸運地,我所遇到的指導老師們容許我在踏入漆黑的未知暗房前,在門口有些躊躇的時間,甚至願意陪我走一程。非常感謝他們總是樂意和我討論所發現的任何「動物」,就算不是「黑貓」也沒有關係。最後期待史瓦茲的文章和法爾斯坦的演說,能對正在掙扎的研究生和指導老師,有些啟發和助益。
參考資料
1.
馬汀.史瓦茲的文章:
2.
司徒.法爾斯坦的演講網址:
後記:非常感謝中央研究院基因體中心張典顯博士在本文寫作期間提供寶貴的建議。